⋯⋯為什麼歷史教科書的情況如此之糟?國家主義是原凶之一。歷史教科書裡經常摻雜著相互衝突的期待,一方面想啟發學生進行探究,另一方面又想灌輸盲目的愛國主義。⋯⋯我們甚至不需要看內容,光看書名就能知道:《偉大的共和國》、《美國通史》、《應許之地》、《美國的成就》。這樣的書名跟其他教科書大不相同,例如化學課本就叫做《化學》或《化學原理》,而不是《分子的成就》。
詹姆斯·洛溫/作者,哈佛大學博士
我有位比台灣人更像台灣人的日本朋友。前些日子,他提出了一個疑問:新竹市的公車『過溝』站,過的是什麼溝。很幸運地,我能夠回答這個問題:過的是『土牛溝』,那是早期漢人移民和原住民之間的地界,簡介可以看這裡。同時我也感到些許遺憾,這是四十多歲的我,近幾年來剛剛知道的事。
學生時代的歷史課,不談土牛溝。所有的歷史老師當中,我對高二的歷史老師留有最深刻的印象,他授課飛快,長篇大論的內容一下子就講完了。如今仔細回想,在那個年代,誰要是敢評論些什麼,是政府覺得不中聽的,或者原本沒什麼了不起的言論,經由抓耙仔演繹一番,成為大逆不道的罪行,警總就會找上門來。傳聞這位老師是黨國體制不太喜歡的列管人物,即使當年新竹中學算得上校風開放,也僅限於政治之外的領域。在歷史課堂上鼓勵學生獨立思考,一不小心就會踩到黨國的痛處,搞不好會惹出大麻煩。因此只能照本宣科,自然就教得飛快。記憶當中,唯一的一次,那位歷史老師在課堂上『暗示』學生,凡事應當獨立思考,是老師提到了他擔任班導師的那個班級,學生問起學校的制服規定,為什麼只能穿黑襪,禁止穿著其他顏色的襪子?老師引用了軍訓教官的制式答覆:『穿黑襪是規定。規定就是規定。規定就是為你好!』後兩句惹得全班哄堂大笑。面對只能照本宣科的歷史課,考試就靠著自己的超大容量『內建快閃記憶體』來應付,這種事當年我還算在行。考試結束之後,不太實用的知識,日後漸漸還給了老師,最後在腦海裡留下的,只剩一句名言:『規定就是規定,規定就是為你好!』。
上了大學之後,『中國通史』依舊是必修課。開課的講師是歷史系的博士候選人。他的授課技巧並不高明,總是讓人昏昏欲睡。在這種情況之下,有時乾脆就翹課了。這門課跟高中歷史倒是有些不同。一方面可能是當時大環境的氣氛,言論尺度比起前幾年開放許多,當年的台大校園更是走在社會的前端,因此在課堂上相對沒有那麼多禁忌。另一方面,這位歷史系的博士候選人,即使講課方式有些催眠,至少讓我意識到歷史做為一門學問,絕對不只是年代、人名與事件的堆積,而是值得思考辯論的。他要同學們讀黃仁宇的《萬曆十五年》、《中國大歷史》之類的參考書,和大家討論『封建』的本意以及它何以被污名化⋯⋯,很多事似乎跟以前所學不太一樣。只是這些外系的必修科目,當時對我而言,如同高三被迫死背了一整年的三民主義,是另一種無法反抗的權威。如今既已是個大學生,對這些科目既無心也無暇應付,凡事只求速戰速決。期中評鑑,歷史講師並不是用期中考的方式進行,而是要大家交一份書面報告,並且給了幾個題材,讓大家從中選擇。原本已經興趣缺缺的我,想到要寫期中報告,更是完全沒有動力。由於自己對曆算有興趣也很熟悉,便找他商量,可否選擇中國的曆學發展史,做為我的報告題材。我心裡打的算盤是:這個題目,我可以在很短的時間之內交差了事,寫出來的報告,份量又不會太單薄,是個貪圖方便的選擇。沒想到他爽快答應了,還給了一些撰寫建議。書面報告日後發回時,他在我的報告當中許多地方寫了相當仔細的評論。其中關於缺失之處,大抵是我的某些意見太主觀,結論下得太快,應該要參考其他研究者的論述,想想看為何別人會那樣講。他並且建議:如果對科學史有興趣,應當去閱讀哪些書籍、聽哪些課。就某種層面而言,他算是我在科學史學方面的啟蒙老師。只不過當時的我,只會沾沾自喜於速戰速決而且還拿了高分。
之所以無暇處理這些必修課,是因為大學四年當中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在社團上頭,有時甚至開玩笑說自己是台大音樂系合唱組,主修音樂行政,副修才是電機工程。合唱團裡有個同學,先前就讀中正國小、中正國中、中正高中,因此他在高中時立志:大學唸台清交成,哪一所都可以,就是絕對不唸中正大學。當然他考上了台大,要不然我也不會在合唱團裡認識他。這位仁兄原本以為自己終於擺脫了中正魔咒,沒想到,一個行政命令,他的身份證上頭,戶籍地址竟然由台北市『城中區』改為『中正區』,中正二字陰魂不散,彷彿要跟著他一輩子。當年大家都把這事當作笑話。
離開學校之後,回到家鄉新竹,成為社會新鮮人。公司裡的同事們都是年輕的工程師,絕大多數是風塵僕僕到此工作的外地人,本地人在其中反而成了稀有生物。九十年代的新竹,甚至連便利商店也沒幾家,對外來族群而言,這裡只不過是工作的地點、旅途當中偶然的落腳處。在此地工作幾年、結婚生子、開始為子女的學區煩惱、考慮在本地購屋之後,他們才漸漸在此生根。這些外來移民對新竹有歸屬感嗎?我不確定。工作幾年之後,宮崎駿的動畫《神隱少女》上映。故事裡,小女孩到湯屋工作,被老婆婆改名為『千』,此後,曾經名叫『千尋』的記憶,漸漸被抺除。電影看到這裡,猛然想起一輩子擺脫不掉中正魔咒的那位仁兄,身份證『城中』區被改為『中正』一事,驚覺自己可能也中了什麼法術。
《老師的謊言:美國高中課本不教的歷史》這本書,是在『反高中課綱微調運動』之後不久入手的。作者認為美國的高中歷史教育充滿問題。學生唸了愈多高中歷史,大學歷史教授就必須花愈多時間糾正學生在高中所學的錯誤資訊。本書作者羅列十多本美國高中歷史教科書,拿出美國史當中的幾個重要人物與事件,檢視教科書怎麼討論這些人物和事件。海倫·凱勒是其中關於歷史人物的一個例子。教科書裡的海倫·凱勒,被塑造成一位克服殘障的英雄。課本只談她的聾盲,對她公開支持社會主義一事,完全略去不談,讓大眾既不知道海倫·凱勒是一個左傾的激進分子,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做如此主張。一個有血有肉、有各種面向的凡人,被教科書簡化成沒有矛盾和痛苦的標準型英雄,最後不僅缺乏人情味,更缺乏可信度,作者甚至用『鈣化』比喻這種過程。越戰則是其中關於歷史事件的一個例子。談越戰,必然得觸碰以下問題:美國為什麼要打越戰?在美國加入戰場之前,這場戰爭是什麼情況,美國加入之後造成什麼改變?反戰運動為什麼在美國造成這麼大的力量?反戰者對越戰有哪些批評,這些批評是對的嗎?美國打輸這場戰爭的原因是什麼?我們可以從這個事件中學到什麼教訓?這些問題,每一個都可能有爭議。也就是說,一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有很多種,不同的答案相互衝突,各自擁有一些相對薄弱的歷史證據做為支持。作者認為,歷史原本就是根據證據基於理性進行辯論的學門,面對這種互有矛盾的詮釋,教科書不需要選邊站,可以同時呈現數種解釋,概述每一種解釋的歷史證據,請學生自行思考,自己下結論。然而,教科書習慣於對所有問題都提出『對的』答案,即使是尚未解決爭議的亦然。正因為如此,學生變得不會提問也不會思考。然而真實世界正是充滿爭議和衝突的。『一個人不會收集不必要的事實、依靠它們、然後剛好遇到運用它們的適當時刻。一個人必定是先因一個問題而困惑,然後運用事實來找出解答。』歷史原本正是提供這樣的訓練。然而教科書把歷史人物扁平化、把事件的爭議過濾掉了,只留下年代、人名、事件與標準詮釋。因此,大多數的學生,如今在面對具有爭議的社會議題時,總是感到挫折。
為此我感到淡淡的悲傷。美國的歷史教育如此,台灣的歷史教育,問題恐怕只會更嚴重。當年的老師並不想教一些謊言,只不過在那個年代,許多人是提著頭在教書的。久而久之,人們對於愛神州勝過愛鄉土的論調,以及那些為政治服務的課程內容,習慣成自然。千尋忘了她叫千尋,我們忘了過溝是過什麼溝,大家都成了沒有回憶的人,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⋯⋯
2 則留言:
快閃記憶體 Flash 是 nonvolatile memory,
動態記憶體 DRAM 才需要 refresh.
這樣不確定有沒有寫錯.
你說的沒錯。趕快改一下⋯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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