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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/08/04

In Memory of my Dad (2)


(1976年攝於寶山鄉沙湖壢)

I.
老爸出生在寶山鄉。名曰寶山,實為土地貧瘠不利農作之窮鄉僻壤。在那個窮困的年代,祖父為人擔保,受到債務牽連,比起他人更加貧窮。窮人家的小孩,得全力協助家計,包括田裡的粗活、種桑養蠶、扛著農作從寶山步行到竹東市集販售等等。需要耕地時,得翻山越嶺,到另一個山頭的鄰家借牛。做為回報,在鄰人耕地插秧時,必須前去幫忙。老爸因而有著粗壯的四肢和強健的體格,他常常笑我們是一群飼料雞。

學生時代,老爸的班導師,曾經前來家庭訪問。年輕的老師,經過一番曲折,找到了學生的偏僻住所。映入眼簾的,是缺了一邊、勉強稱得上『二合』的三合院,大廳和臥房裡頭盡是一盤又一盤的蠶寶寶和桑葉,空氣中充斥著蠶寶寶獨特的氣味。大人忙著養蠶,沒辦法好好招呼遠道而來的老師,更不用說接受訪談了。多年之後,在同學會的場合上,當年的老師對老爸的印象,就是『那個養蠶的窮學生』。

即使成家之後,老爸仍舊背負一屁股債務,並且同時得負擔家計。人們在失敗之後,常說一切只能從零開始。但是老爸的狀況更慘,他根本是從負三萬六千開始的。媽媽頭胎臨盆、大姐即將出生的那晚,老爸準備迎接新生命的第一件事,便是翻牆進入竹北國中,向當年住在校園內的福利社老闆調頭寸。

II.
然而老爸有著極為聰明的頭腦。

對於窮人家的小孩而言,協助家計之餘,才輪得到上學。在小學課堂上,老師講累了,便要學生自習,例如各自背誦課文,或是發下參考書,要學生們彼此依照題庫,兩兩相互問答,實際上就是放牛吃草。既然是放牛吃草,老爸是不會乖乖依指示行動的。僅管如此,旁人口中唸唸有辭,老爸聽在耳裡,多聽幾回就記住了。反倒是那些口中唸唸有辭的同學,往往無法記得自己背誦些什麼。日後談起這一段往事,他告訴我們:記憶從來不是靠嘴巴進行的。

於是,這個出席率不高也沒時間唸書的學生,小學畢業之後,居然考上了新竹省中的初中部。當年新竹中學初中部每年只收三班學生,寶山國小難得有畢業生考上竹中,距離上一回已事隔六年。入學測驗的數學科試題,據信是由彭商育老師出題,當中包括一些用代數解答容易、但是用算數解答困難的題目,以及一些有趣的幾何問題,例如:三個相同的牛奶罐彼此牢牢地靠在一起,外頭用繩子緊緊地綁一圈,問繩子緊緊綁一圈的周長。

上了新竹中學之後,因為家計愈來愈重,仍舊時常缺席,各學科指派的作業,都是在最後一刻匆匆忙忙抄同學的作業了事。其中一位最常出借作業供老爸抄襲的善心人士,後來成為恩主公醫院的院長。因為農忙而且貧窮,老爸無心參加大學聯招。後來由於要好的同學們力邀,才跟著一起上台北應考。在沒有準備也無心應試的狀況下,居然錄取了,學費反倒成為一大問題。當年大學生可以賺外快的方式是『刻鋼版』,也就是用手寫的方式刻油印底稿。老爸一邊刻鋼版、一邊束緊腰帶,就這樣過了四年。畢業並服完兵役之後,就任寶山國中,擔任數學老師。

因為實在太窮,老爸年輕的時候,除了白天在國中教書之外,晚上也拼命在外頭兼差,其中大部分是在少年監獄裡頭兼課。白天晚上接連講課,即使精神不濟也要硬撐下去。直到有一天,監獄裡的少年犯排隊行進時,有個傢伙隨手拾起地上的磚頭,向隊伍前一位的後腦勺用力地敲了下去,被敲的隨即倒地不起,老爸這才驚覺少年監獄實在不是兼差的好地方⋯⋯

III.
印象中,收到來自老爸的第一份禮物,是一套五張的拼圖。那五張拼圖講的是格林童話故事:小朋友在森林裡迷路了,發現了糖果屋,被那兒的老婆婆引誘,老婆婆打算把他們養胖來吃掉⋯⋯

事情的始末是這樣的:隔鄰的外省老師,在年節打麻將三缺一,常常找老爸湊數。打麻將賭錢,雖說運氣成分也很重要,但是老爸年輕體力好,而且記性特佳。相較之下,年長的老師們,熬夜時的腦袋不清醒。多打幾圈之後,老爸的優勢就出現了。於是牌桌成為賺奶粉錢的場所。在我三周歲多、未滿四歲的那一年,有一回,老爸徹夜打麻將,媽媽十分擔心,但又不便親自出馬,於是派我們兩個小的前去叫爸爸回家。我們到了隔鄰,卻進不了門,只聽到裡頭洗麻將的陣陣聲響,音量完全蓋過兩個小鬼微弱的叫門聲。叫了許久無人應門,無法回家交差,小姐姐於是心生一計:兩人一同數1,2,3之後,同時用力拍打木門,並大聲喊叫開門。這招果然奏效,但我們沒料到的是:出來應門的老師已經輸了一整晚,心情惡劣,一開門就狠狠地把我們凶了一頓。兩個小鬼受到巨大的驚嚇,哭著回家告狀。老爸最終賺足了外快,回到家中,面帶微笑地送給我們這份禮物,並且溫柔地為我們講了拼圖上頭的童話故事。

五張拼圖混成一堆,玩久了之後,其中某幾片就被弄丟了。漸漸地,遺失的部分愈來愈多,變成東缺一塊、西缺一塊的,總是無法拼齊。如今依稀記得,當時看著拼不齊全的拼圖,那種懊惱的感覺。

記憶如同拼圖,漸漸也會如此。

IV.



這是我最早有記憶的幾個事件之一。我仍記得那天的太陽光很強烈、很刺眼。我們被招呼著拍照,但我面對著陽光,無法睜開眼睛。拍了這張之後,接著準備再拍一張,年輕的爸爸此時加入我們後方,蹲在我倆之間。拍第二張照片時,太陽依舊耀眼。

兩張照片一直以來都放在相簿之中。然而如今第二張卻消失了。不管怎麼㝷找,有老爸的那張就是不見了,只剩下這張,上頭找不到老爸,只剩下小小孩。

老爸安詳地往生之後,他曾經給我們的美好回憶,會不會跟兩張相片一樣,漸漸地因為記憶的衰退而褪色甚至完全遺忘?我不曉得。

於是,我寫下了這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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