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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/01/14

遁逃與死亡──我讀《樹屋》


今年閱讀計畫的第一本書:角田光代的小說《樹屋》。

藤代泰造,出生於長野鄉下的貧窮農家。因為生活的困境,泰造加入了滿洲屯墾團。年輕的泰造,並不理解別人口中的日本人與漢人、滿洲人、蒙古人、朝鮮人的『五族共和』,他只是誠心想要脫離眼前的困境,看看廣闊的新天地。然而屯墾生活困難重重。勞動量異常沈重,但無論種什麼都種不活。天寒地凍吃不飽,還受到盜匪的攻擊。在屯墾團認識的友人喪命之後,泰造逃離屯墾區,最後落腳新京(當時滿洲國的首都,今日的長春)。在那裏,遇到來自靜岡的田川八重。

這是個不安的年代。因為戰亂的緣故,周遭陸續有人死亡。接下來的死者是泰造與八重的共同好友保田。擁有高學歷的保田,在滿洲映畫公司擔任編劇,戰爭後期在新京收到召集令,臨行之前和八重共度了一晚。八重因此懷了保田的孩子。保田後來死於緬甸戰場,泰造得知保田死訊時放聲大哭,之後對八重說:要生女兒,生兒子會被抓去當兵。

不過八重日後生下來的,是個兒子,取名為光一郎。八重和泰造生下的第二個兒子洋二郎,因為早產,在誕生之後不久便夭折。日本戰敗後,泰造與八重猶豫著下一步該怎麼辦。滿人朋友希望他們以滿人的身分留下來,或至少把小孩留下。但他們決定帶著保田的骨肉光一郎和肚子裏的寶寶一起逃回日本。肚子裏的寶寶在逃難的過程中出生,取名為慎之輔。光一郎在營養不良的情況下,死在回日本的船上。泰造抱著死掉的小孩在船艙裏嚎啕大哭。

故事就這樣展開。他們不斷從困難的現況當中逃脫,辛苦地找尋生存的出路。而每隔一段時間,總是有人死亡,就像是季節更替一樣。因為小說不是按時間直敘,整本小說的開始,是泰造的死亡,而小說的結束,是八重的死亡。逃脫是為了生存,而死亡是無可遁逃的。

泰造和八重回到日本。雖想投靠親戚,但他們一樣貧困。在無處可去的情況下,他們在新宿待了下來。泰造用推車叫賣麵食,八重到其他店家做廚工。後來泰造在同樣從滿洲回來的朋友的協助下,買下了一個小店面。他把自己的餐館取名為『翡翠飯店』。名字來自滿洲的旅館,而這個小餐館日後的確也成為每個逃難者的歇腳地。這段期間,慎之輔多了弟弟太二郎與妹妹今日子。明明是四子,卻喚作太二郎,是做父母的對死去的小生命的愧疚,因而把新成員當做死去的兩個孩子以嶄新的生命『第二次』出現,希望一切重新開始。今日子的名字,則是在生活困頓的當時,凡事被生活所逼,一切只能考慮到今天。

然後,基三郎登場。

基三郎絕對不是這本小說的男主角。不過身為泰造和八重的么子,貼心又可愛的他,卻吸引著我的目光。他會主動幫爸爸媽媽顧店面,會貼心地安慰失意的哥哥慎之輔。成長在學運時代的他,雖然沒有就讀大學,卻參加了當時的社運,希望社會變得更美好。他反戰、關心亞洲史、想了解日本在戰爭的時候,在侵略的國家做了什麼不人道的事。然而,如同村上春樹在小說裏引用的:小說裏如果出現槍,終究非擊發不可。基三郎一登場,就註定了悲慘的命運。即使我深切地為基三郎祈禱,希望角田光代女士不要這麼殘忍,對這個貼心的老么痛下毒手,但基三郎終究逃不過註定的命運。泰造為此在自己經營的餐館『翡翠飯店』的廚房一角痛哭失聲。此時我的心頭也緊緊的。

泰造和八重常常想起那些優秀的、有夢想的朋友們,在動盪的年代中死去。只有他們一路遁逃,僥倖活了下來。他們總是問自己:為什麼死去的是他們,『我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了,為什麼沒有死』?然而保田和基三郎的眼中,『敢逃走真了不起』。能夠從萬般困難當中努力突破重圍找出活路的,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。達爾文說:物競天擇,『適者生存』。能生存下來的,不是最強壯的、也不是最聰明、或者最有道德感的,而是最能夠適應不斷變化的惡劣環境的。不幸的是,在苦難的時代,生存的困難,如大海嘯席捲而來之時,那些海邊挺立的樹木一一折斷,存活下來的盡是最柔軟的無根之草。他們無法像基三郎一樣用力回首、檢視自己,或是跟龐大的浪潮對抗。他們只能跟著浪潮,拼命向前找到一段出路。

如同電影《為巴比祈禱》的主要情節是在巴比死後展開,基三郎死後,他的家人們開始了另一段艱苦的修行。慎之輔用了不在人世的小弟的名字當中的一個字,把自己的兒子取名為基樹,分明要讓自己痛苦一輩子。努力想離開這個家的今日子,後來生不出小孩,丈夫在外有別的女人,她選擇逃離了這段婚姻。基三郎生前在小院子裏放了一輛舊車,當作自己的據點。日後終於深切體驗愛與傷害的太二郎,做了和基三郎類似的事:把原本子姪輩玩樂的樹屋,改建成逃避現實苦痛的秘密基地。身為父親的泰造和太二郎的兄長慎之輔,或許是為了避免太二郎成為另一個基三郎,後來把樹屋拆掉,在院子裏用一把火燒了。


『拆掉是為了不讓太叔在上面修行嗎?』良嗣問並排著抽著菸、望著火焰的父親與祖父。 (良嗣是泰造的孫子、慎之輔的小兒子、太二郎的姪兒。)
『他要是去住在那裏就糟了。』祖父說。『我們家的笨蛋總是喜歡住在院子裏。』


在我看來,無論是舊車或樹屋,乃至『翡翠飯店』,或是慎之輔眼中,別人『正常』的家庭,都是旅人一塊一塊逐漸搭建而成的棲息所,是旅途者在遁逃旅程當中的歇腳地。不過,堅固的程度或有差別,歇腳地終究只是歇腳地,無根的漂泊者,註定要漂泊。根,只能在浪潮變小的時候,花時間重新慢慢長出來。這樣的事實,讓故事染上了淡淡的哀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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